今年夏天,电影《孤注一掷》引发无数共鸣,电影中受骗者们在浑然不觉中落入诈骗团伙的陷阱,这些受骗者背后的无数个家庭也因此陷入悲痛漩涡。 亲人被骗至缅甸,对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?在寻找的路上,他们遭遇了哪些委屈与酸涩?他们对未来有着怎样的期望? 正观新闻记者采访了3位被骗到缅甸者的家属,截至发稿前,他们仍未能与亲人团聚。在他们之中,有人因寻子心切先后被骗3次,5万元打了水漂;有人奔波在各个城市之间,只为追踪一点线索;也有人干着十几个小时的流水线工作,却在下班后不停刷着有关信息。 以下为3位被骗至缅甸者的家属,张阳姐姐、赵凡母亲与李明母亲的自述: A. 6旬父母赴边境寻子,为省钱睡候车大厅 张阳,18岁,刚刚拿到了一所大专院校的录取通知书。 2023年3月13日——那是一场噩梦的开端。 打通电话的那天是3月13日。 我记得很清楚。那天上午,开着三轮车去另一个村庄拿中药的父亲被车撞倒,腹部出血。 我慌了神,在将父亲送往医院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弟弟的电话,像是某种感应一样,失联近一周的弟弟终于接了电话,开口说道,“姐,我在国外。”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骗,说自己在一个叫“飞机”的软件上,被自称是劳务中介的人介绍到境外从事高薪工作,他说,“姐,我想赚半年钱就回来,还咱们家的债。” 我越听越着急,一直和他说那是骗人的,他才反应过来,让我们赶紧报警,还把具体的位置发了过来。路上几经辗转,弟弟以为自己在泰国,但传来的定位却显示是缅甸妙瓦底。 我把信息一五一十向警方说清楚后,就去医院照顾受伤的父亲。 在此之前,弟弟刚刚拿到了一所大专院校的录取通知书。 2023年3月——心疼孩子,60多岁的母亲身体越来越差 家里的琐事很多,还要照顾受伤的父亲,我几乎每天都在家和医院中间奔波,母亲却几乎连饭也吃不下去了。 我经常听到屋子里传来呜咽的哭声,有时候是母亲的气话,责怪弟弟一点也不听话,不和家人说一声,就跑去那么远的地方;有时候是心疼,责怪自己没有关心到孩子最近在做什么、在忙些什么。 再后来就开始想办法了,可一辈子没有踏出这座大山的母亲能有什么办法呢? 她拖着疲惫身体,逢人就问,听到什么消息就赶紧去托人打听,但又有什么用呢?我看着她身体越来越差,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,我们得做点什么。 2023年3月29日——筹钱救人 最开始我们在等警察的信息,但那种感觉就像度日如年,将近一个月之后,父母实在等不下去了。 他们决定去边境,哪怕没有用也要去试一试,两个老人60多岁了,几经辗转才到边境口岸,为了省钱直接睡在候车厅里,我都不敢想象有多苦。 到了之后就一直打听,问的多了,就有亲戚介绍了中间人,他自称有关系可以带人回来,但是要筹钱来“赔付”,我也怕是骗子,但万一是真的呢?我还是设法联系到了“中间人”,缅甸那边的也有“中间人”,他们互相沟通。先谈了一笔定金是6万元,后续的再谈。 对于我们的家庭,这几乎是一笔巨款,但我们都特别开心,因为有了那么一点希望。 紧接着就是筹钱,爸妈先去办了农村贷款,又请亲戚帮忙,几乎把所有能找的人全部借了一遍,最少的2000元,最多的1万,能借的全借了。直到5月份终于凑齐6万元的定金交给了“中间人”。 2023年8月——打过去的钱被退了回来 但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了。 定金交给对方后,园区始终不愿意放人,中间人一直说要退钱给我们,我们一直哀求他不要退,再想想办法。 他们的托辞总是“过几天,再过几天”,一直到7月底还是杳无音讯。8月,中间人打电话说,“我也没有办法,园区不愿意放人,定金退给你们。” 钱被退了回来,我们几乎没有办法了。 直到后来,园区的电话再次打过来,要50万的赔付金,同意把我弟弟放回来,但我们没有那么多钱,中间人帮我们谈到30万,园区同意给我们时间继续凑钱。 但很快,对方又联系我们,几句话就又把赔付金再加10万,我们实在没有办法,凑不了这么多钱。 从5月到8月,听到任何一点消息我们就赶紧关注,不断地期望、再失望、几乎感觉已经麻木了,死心了。 我弟弟才18岁,人生刚刚开始,我们真后悔这段时间让他出去上班,接触到不好的人,现在被骗到境外去,我想告诉大家,切勿相信高薪工作,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。 B.“儿子轻信高薪被骗到缅甸” 赵凡,23岁,为还债辞掉电子厂工作,被骗一个月家属才得知。 “妈,我肺痛。”儿子最近经常这样说。 他远在缅甸佤邦勐能,每次他这样说时,我只能干着急。肺痛是前几个月在那边“上班”不戴口罩,再加上经常被打落下的病。那边的人下手没个轻重,有时候用脚踹,有时候用棍子打。 一开始只是轻微“咳咳”,无奈没有医生,逐渐发展为肺部剧痛。现在他每天晚上都要痛一个多小时,有时候痛到天亮,除了喝酒麻痹之外没别的办法。 2023年4月——被骗前夕 儿子平时很少给我打电话,我俩总是一说话就吵架。 进厂打工之前,我儿子学习非常好,不管在哪所学校读书,他都名列前茅。 他先后在南京和重庆两个城市打过工,在南京每个月能赚7千~8千元,后来不好做了,又去了重庆的厂里,每月大概有4千元。 他这个人本性并不坏。2018年,我家房子被泥石压塌了,之后的一天儿子突然说:“妈,我要打工给你买房子。” 2023年4月18日——落入“走私手表”陷阱 4月18日前的几天,重庆当地一个劳务介绍所有个叫“张胖胖”的人天天发消息给我儿子,他知道我儿子嫌厂里的工资太低,有辞职的想法。 张胖胖说他们有一批手表在“中泰边境”,叫我儿子帮他拿过来。一开始我儿子还担心不安全,张胖胖坚持说非常安全可靠,并称到中泰边境后对方会支付3万,回来以后再领1万的酬劳。 我儿子没能抵抗住高薪的诱惑,4月18日辞职跟着车走了,直到这时他听到的说法始终是“中泰边境”,从未涉及缅甸的字眼。 到了云南边境,我儿子被接走,迎接他们的一群带着砍刀的人。19日他就被送到缅甸了,这时候才知道已经落入诈骗团伙的手里。 2023年5月15日——“儿子被骗了,天塌了” 以上这些我是在事发将近一个月后才得知的。 5月15日晚上9点左右,我儿子给我女儿发消息求救,说他被骗了,是被卖到了缅甸。 听到这个消息,我感觉天塌下来一样,当时脾气控制不住就上来了,跟他发消息说“你去缅甸找死”。 这时我又想到儿子曾对我说的“妈,我要打工给你买房子”,尽管他脾气比较差,但还是个比较顾家的孩子,只是跟我们之间话很少。只要听到我们生病,或者有人欺负我们,他马上就站出来。 这样的打击对我太大了,我好几天都没回过神来。 2023年5月25日——“妈,救救我” 得知儿子被骗后,我经常收到来自他的信息,他经常使用快手或者QQ添加我们,聊完天就把我们删除。 我儿子透露过很多细节,他说这不是人待的地方,在这里天天被虐待,有些人在楼上被打,好多人被关在小黑屋,半个月都下不来,3天才吃上一顿饭,有的人被轮流打,那些打人者不把他们当人,踩着他们的头按在地上。 5月25日那天,儿子央求说:“妈,能不能借钱赎出来,以后我打工还。”他说从老板处把他赎回来要36万元,花48万可以直接送到边境线,他有个四川的“同事”被父母亲接走,前后花了60万。 为了救他,我就到处尝试借钱,但人家都不肯借给我,我也束手无策。 2023年7月——代理跑了,留下四百万的债 7月的一天,我儿子跟我说他们的代理跑了,因为在赌场赌钱输了几百万,还不上了。 诈骗团伙的老板就把这笔债分到代理手下的人——也就是我儿子他们头上,让他们多骗点钱来还。 他们每天要工作十六七个小时,被发现犯困就是一棍子。 我很想救他,但实在借不到钱,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骗他,说妈妈还在努力借钱,就快够了。我儿子说:“你们实在借不到钱了就说实话,我实在熬不下去了。” 撒谎多了,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,就只能哭。我除了骗他别无办法。 我希望他能有个盼头,期待有一天能平安归来。他也说:“妈你也要平平安安的,好好的,我还有个盼头。” 也曾有人说让他当个“管理层”,他坚决不当,问他为什么,他说“在这里当上‘管理层’不是什么好事,一旦出事是第一个顶罪的”。 2023年7月22日——最艰难时只剩5元 儿子有好几个月不往家里打钱了,他说每到月底那几天是最提心吊胆的,完成“指标”还能熬过去,没完成的话就要遭受毒打,更别说往家里打钱了。 在四处借钱失败后,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警方了。 到处奔波寻找相关的线索,我试图通过协查函来获取最新信息,现在我身上只剩5块钱了,家里的生活费也困难。 2023年8月——涌来的善意 有爱心人士看到新闻报道后陆续捐助了5000多元,这些善款可以支持我奔波几个地方以及一些生活花销,我很感激这些爱心人士。 这几个月开支最多的就是在路费上,从派出所到县里,从县里到市里再到省里,很多部门我都去过。 有时候比较困难,同行的人订酒店,我就骗他们说我有朋友一起住了,实际晚上找个桥洞凑合睡一夜。 2023年9月6日——一丝温暖与希望 听说最近有一批获救者回国,我和其他几个被骗至缅甸者的家属赶到了云南边境,试图寻找与我儿子有关的线索。 我儿子说最近还有一批人被救了回来,大概有5000多人,他对自己能否被救有些不乐观。 我只能安慰他:“要相信国家,这才刚刚开始,你要坚持下去。” 最近我们去了云南省公安厅,听说我们是黔东南来的,家人被骗到了缅甸,工作人员对我们十分客气。那附近没饭馆,公安厅就为我们5个人提供了饭。 临走时,云南省公安厅的人说:“他们也在努力,你们不要东跑西跑的,回到家里好好吃饭好好休息,孩子们会平安回来的。” 到了晚上,我们聊起孩子们的情况,忍不住又哭起来,一个晚上都没睡好。 2023年9月12日——最大的愿望 儿子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回来,我们也偶尔谈论过平安回来以后的生活。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回来以后好好做人,把身体养好。 我之前对我儿子说:“儿子,等你回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,该承担的责任,一样也不能少。妈虽然身体不好了,但我会养猪,也会酿酒。等你回来后我们先想办法挣些钱,开个门面酿酒卖酒,等酒卖掉了就用赚的钱养猪,你就学个驾驶证帮我运酒,养的猪我们就留着自己吃,一家人吃穿够用在一起就很圆满了。” 儿子听了后说:“我回来以后一定听你的话,以前是我太高傲了才走上这条路,我错了。” 一路走来有很多爱心人士和政府部门帮助了我们,对此我非常感激。希望我们的经历能引起社会的关注,让人不再上当,也希望受骗者能早日得救,与家人团聚。 C.四个月没有听到过孩子的声音,看到相关新闻就揪心 我儿子叫李明,出生于2001年,5月20号从长沙被骗到缅甸妙瓦底。 2023年5月26日——失联 儿子从长沙走的时候是17号,先和同村的玩伴在广州碰面,他们应该是约好了一起,会合后再到广西,再之后我就不知道他是坐什么车了,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,公安局的系统查不到信息。 我们平时的联系很少,他不愿意接我和他爸爸的电话,次数多了之后,没什么事情我们也很少去联系,直到26号,接到他姐姐打来的电话,我才知道他5月20号的时候,已经被骗到了缅甸妙瓦底新华园区。 2023年5月31日——四个月没有听到儿子的声音 第一个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,但我在上班没有接到,他又打给了在深圳工作的姐姐。 开始是说去泰国电子厂,但是到了泰国、甚至可能在广西的时候,他们就失去了人身自由,手机要求上交,也关闭了定位信息。对方最开始还不是直接地威胁,而是哄骗说,“你们不要给家人联系,手机有定位追踪,要是被发现了没办法走,你们要是想赚钱就关掉,手机给我们统一保管。” 去的路上经历了好几拨人,广西、泰国、缅甸,20号到达缅甸园区的时候,就完全被控制了,那边的人持枪,第二天被关起来培训,像洗脑一样不停讲课。 直到26号,对方才说需要他们给家人报个平安,才把手机短暂的给他们用了一下。 李明向那边的管理人员哀求过,管理人员说,“来的时候都是说来赚钱的,是主动要来的,现在你又说想回去,偷渡过来一个人都要几万块,我们是赚钱的不是赔钱的,你连车费都没有,既然来了就在这好好做。” 从失联到现在,只在5月份跟他姐姐打过三次电话,26号,28号和31号。 我不知道他具体做的是什么工作,从5月份到现在,我都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了,每天晚上十点多工厂的活结束后,我就在宿舍里不停看抖音,看短视频,看评论,看到有些人发的视频说小孩在那被打被虐待,我就感觉揪心地疼,忍不住哭,不敢看,但又控制不住自己一直看,万一呢,万一看到有用的信息能救娃娃回来呢? 2023年7月——寻子 接到第一个电话当天晚上,孩子爸爸急得像犯了心脏病一样,抽烟的时候肚子一直抽痛,送到医院检查,医生说要做穿刺才能知道是什么问题,但检查费要好几千,太贵了,我们就放弃,接着出院了。 第二天我们就没去上班了,请假一个月,到处跑,去云南昆明,西双版纳,到边境地区求助,但进展缓慢。 有时候儿子自己也很灰心,他和姐姐有一次电话说,“你们不要救我了,是我当初想出来赚钱的,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,花那么多钱了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。” 2023年9月——留守少年 被骗到妙瓦底之前,李明在长沙送外卖。 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对不起他。我们其实很少联系,李明和姐姐从小跟着大伯长大,他大伯没有结婚,也没孩子,把侄子当儿子养,我们就出去打工赚钱。我们做家长的也只管赚钱,只想着孩子吃饱,却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。 他刚辍学那会来我们这待了半年,会给我们做饭,送饭,虽然几乎没有交流,但我知道孩子心里是想亲近父母的,他是个很善良的孩子,暑假去买东西还会给大伯买脑白金,说是对老人好。 只是我们从小没有陪他一起长大,也不擅长沟通,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教育他,对他也不够关心,也不知道他想什么,我真希望孩子能够尽快回来,让我们补偿他。 今年以来,公安部持续加大对跨境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打击力度,先后派出工作组赴泰国、菲律宾、柬埔寨、老挝、越南、印度(专题)尼西亚、缅甸等国家和地区开展警务执法合作。近日,云南西双版纳、普洱公安机关积极与缅甸相关地方执法部门开展边境警务合作,打击行动接连取得重大战果,相信不久后被骗缅甸者都能顺利回家。 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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