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届金曲奖现场 第32届金曲奖将“特别贡献奖”颁发给了罗大佑。从1982年发表第一张专辑《之乎者也》开始,罗大佑的创作影响了整个华语世界。 颁奖典礼的致敬环节,由知名音乐评论人马世芳担任引言人。在这篇“准备了三十年的致词”里,马世芳讲到: “罗大佑唱的是曲折沉重的历史,我第一次发现,一首歌,也可以像一本长篇小说,像一部电影,站在史诗的高度,为大时代留下见证。 听他的歌,你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更沧桑、更懂事的人。然而你也会发现,大人的世界,恐怕比你想象的更艰难。 罗大佑的歌里,有的不只是波涛汹涌的大时代,他也替你唱出了生命的困惑与为难,唱出了大我和小我的纠结。那些梦想和盼望,那些孤独和挣扎,他都经历过,他都明白。仔细想想,他最好的情歌,都可以不只是关于爱。 他让我们知道,一个歌手,不但可以拥有诗人的灵魂,也能拥有思想家的精神和革命家的气质。一张唱片,也可以成为震撼时代的启蒙事件。 谢谢你,因为你的歌,让我们变成了更成熟、也更有胆量的大人。” 罗大佑唱出了大时代以及大时代里个体生命的“困惑与为难”,因而成为了“一代人的乡愁”。 就像微博博主@库特纳霍拉的骨头 说的,“我这个年纪的人,好像到了每个关口,都有一条罗大佑的歌做的船,等着那里,把我渡过去。”
讲述 | 马世芳 (文字经删减编辑) 01. “台北不是我的家” 全台湾的听众认识罗大佑的起点 “台北不是我的家,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“,1982年,一个烫着一头卷发,戴着黑色墨镜,一身黑的愤怒青年,嘶吼出这么一句歌词,震撼了全台湾,这是全台湾的听众认识歌手罗大佑的起点。 这首歌收录在罗大佑的第一张个人专辑《之乎者也》,是A面第一首歌,也是这张专辑的主打歌。
因为这首歌,很多人以为罗大佑是鹿港人,以为这是罗大佑在写他自己的亲身经验,或者身边朋友的故事,这是天大的误会。 罗大佑在创作《鹿港小镇》这首歌的时候,他根本没去过鹿港,整首歌的情境故事都是他幻想出来的。 这首歌的创作缘起来自他在台北当见习医生的一段经历,有一天他到一家车行去修理摩托车,帮他修理摩托车的那个学徒一边拿着工具修车,一边骂骂咧咧地不知道在念叨什么。 罗大佑觉得很奇怪,就说:“你到底有什么不高兴的?” 这个学徒就跟他说:“哎呀!没事啦!我当初就是从鹿港老家偷了家里两万块钱新台币到台北来,想着有一天,我可以赚好几倍的钱,再回家去光宗耀祖的。结果没想到,到了台北,这些钱吃喝玩乐,花得一干二净,根本没有钱也没有脸回老家,就只好窝在这个车行,每天修理摩托车。“ 罗大佑听了这个学徒的故事就浮想联翩,回去就创作出《鹿港小镇》这首歌。 假如从这个学徒的故事出发,“台北不是我的家“代表的只是抱持的黄金梦想在大都市里幻灭,有家归不得的一种乡愁,但是罗大佑赋予《鹿港小镇》这首歌第二层意思。 为什么是鹿港?当然那个修摩托车的学徒是鹿港人,这给了罗大佑灵感。但鹿港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? 它曾经是台湾中部最大的港口,也曾经是台湾第二大城,但是到了罗大佑创作《鹿港小镇》这首歌的时候,鹿港已经没落很多年了。这么一个文化古镇,在台湾迅速现代化的过程里,也要接受都市文明的冲击,接受时代迅速变化,它有些应付不来的尴尬。 他在最后非常愤怒地嘶吼出那一大段歌词「听说他们挖掉了家乡的红砖,砌上了水泥墙,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,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」,这个恐怕才是《鹿港小镇》要表达的最沉痛也最无奈的那种情绪。 所以这种沉痛跟无奈的情绪,搭配上这么重的、这么激切的摇滚乐的形式,才会这样震撼人心。随着那一段激烈的电吉他独奏破空而出,台湾摇滚乐的历史也打开了新的一页。 《鹿港小镇》是一首北漂青年之歌,这个北漂的“北”当然指的是台北,当年有很多各地的年轻人,抱着黄金天堂的梦想到台北来寻找新的可能性,寻找新的机会。 从1950年代到1960年代,台湾的整个产业结构从农业转向轻工业,慢慢地转向制造业主导的工业体系。所以在这个过程里面,释放出大量劳动力的需求。 那一代年轻人,也就是差不多1950年代到196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台湾青年,他们充分享受了台湾在经济起飞的阶段种种现代化带来的好处,但同时他们也在心底生出了一股在现代化过程当中,对于不免被牺牲掉的“老台湾”的乡愁,这是《鹿港小镇》这首歌处理的情绪。 就像许许多多的都会城市一样,台北,大部分的住民都是新移民,这是一座由新移民共同撑起来的都市。 所以“台北不是我的家“这句话,广义地来说,它也是这座城市大部分住民的共同的心理状态。 02. 最精彩的歌词 像劈下来的一道闪电 亚细亚的孤儿,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,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,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,唱着悲伤的歌曲 假如你问我心目中中文流行音乐史最经典的歌词段落,这四行歌词会是我心目中愿意列为经典的例子,这是罗大佑在1983年发表的《亚细亚的孤儿》。 1983年,罗大佑出版了第二张个人专辑《未来的主人翁》,《亚细亚的孤儿》这首歌,当时是放在A面第二首。
《亚细亚的孤儿》这个歌名并不是罗大佑发明的,这是一本早在1945年就完成的,台湾前辈作家吴浊流先生的长篇小说的标题。罗大佑当年是在他父亲的书架上,看到了《亚细亚的孤儿》这本书。 当时他看到这本书,还没拿下来读,只是书名的这几个字,就已经触动了他的灵感,脑海中马上就迸出了旋律,就是这首歌副歌的那个旋律。
我想罗大佑当时从“亚细亚的孤儿”这几个字,联想到的就不会只有吴浊流在1940年代中期,所感受到那种台湾人集体的悲哀。罗大佑想到的“亚细亚的孤儿”,肯定还会包括1970年代,整个台湾在国际社会处境的日益边缘化和孤立化。 我们可以把这首歌的叙述背景,一路拉回到十九世纪,拉回到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,一路以来的苦涩历史,它是早期罗大佑所写的最精彩的歌词。 歌词的语言表面上看起来很朴素,但是所指涉的内容,会让你想很多。你看到这样的歌词,会开始思考,罗大佑到底要讲什么。
高中一年级、二年级,我忘记是哪一年,总之就是十六七岁的时候吧,躺在床上,拿着一个录音带的随身听,挂着耳机,听《未来的主人翁》录音带。听到《亚细亚的孤儿》,“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,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”,忽然之间就好像一道闪电劈下来,把我的脑袋劈开了一样。 我发现,这首歌写的就是我们自己,这个发现实在太震动了。 所以,这变成我整个听音乐的历程里面,特别难忘的一个晚上。能够用一首只有短短五六分钟的歌,去承载一百多年历史的沉重,而且去刺激你思考,这是真正能够释放出,堪称启蒙式力量的作品。我觉得这样的歌,在流行音乐史上应该是不多的。这是关于这首歌,在歌词的角度,特别了不起的地方。 《亚细亚的孤儿》是一首三拍子的歌,我们听这首歌的三拍子的时候,不会想到跳舞,而会想到这好像是一个长长的送葬队伍正在走。这首歌中有几个特别不按常理出牌,但是震撼效果十足的元素。 首先我们听到的是,在这首歌的中间,爆发出来儿童合唱团的声音。他们的嗓子是这样的纯洁、这样的干净,但是他们唱的歌词,却是这样的世故、这样的哀伤、这样的深沉。 就在我们听到儿童合唱团的声音扬起来的同时,另外一个同样厉害的声音也进来了,就是鼓的声音。这个鼓,并不是摇滚乐常常可以听到的爵士鼓或者说架子鼓。根据《未来的主人翁》内页的形容,这个鼓是军用大鼓和小鼓,这位鼓手的名字是徐崇宪。 当时在丽风录音室里面,徐崇宪回忆,他不但准备好了军鼓,而且有将近十个,从大到小材料跟音色都不太一样的鼓。他试了几种不同的鼓,最后决定了一套,然后就这么打响了可能是《亚细亚的孤儿》效果最震撼的部分,打击乐器和儿童合唱团同时轰然迸响的这个段落。
军鼓、儿童合唱团,这首歌已经够厉害了,但还不只这样,这首歌里面唯一的独奏段落,罗大佑交给了“唢呐”。我们听唢呐这个乐器的声音,自然听得很习惯,凡是有出殡的场合,就会听到唢呐吹起来的声音。 可是我们第一次听到,在一首流行歌里面,出现了摇滚线条的唢呐。 03. 音乐里沉甸甸的理想 《亚细亚的孤儿》这首歌,它后来带来的影响是很大的。
1986年的5月,崔健在北京的工人体育馆“让世界充满爱”的百名歌星联演现场,第一次演唱了他石破天惊的《一无所有》这首歌。唱到中间高潮的地方,刘元拿起了一支唢呐对着电视摄影机的镜头,狠狠地吹了一段破空而出的独奏,这个是中国摇滚乐石破天惊创世纪的时刻。 在台湾,《亚细亚的孤儿》这首歌的影响也延续了下来。1999年的时候,有几个客家庄的年轻人组成了一支叫“交工乐队”的团体。这是我心目中,近年台湾最重要的一支独立乐队。他们的乐队编制,就以唢呐作为主奏的乐器。 流行音乐本来是所谓的大众娱乐,但是罗大佑可以用这个大众娱乐的载体来偷渡严肃的理念,去实现一些沉甸甸的理想。 而那刚好也是一个,各种禁忌渐渐在松动,民智渐开,阅听大众对很多事情越来越饥渴的时期。所以大家对任何新鲜的文化商品,不管是一出电影、一部戏、一本书或者是一首歌,都充满了好奇。 因为罗大佑的努力,他慢慢获得了社会的共识,不仅被当成一个艺人,也被当成一个艺术家;一张唱片,就可以不只是一个娱乐事件,它也可以是一桩文化事件。 而流行歌曲,曾经是台湾整个娱乐工业的火车头,后来经由这样独特的创作形式,它真的变成了台湾这块小岛,有史以来曾经输出、辐射出去的,力量最深、影响层面最广的文化产品。 |
新闻投稿联系 QQ:48304305 |